顾炎武《裴村记》

2016-03-05 12:10:10      点击:

 呜呼!自治道愈下,而国无强宗。无强宗是以无立国,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,而卒至于亡。然则宗法之存,非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!

    余至闻喜县之裴村,拜于晋公之祠。问其苗裔,尚一二百人,有释耒而陪拜者。出至官道旁,读唐时碑,载其谱牒世系。登陇而望,十里之内,丘墓相连。其名字官爵可考者,尚百数十人。

    盖近古氏族之盛,莫过于唐。而河中为唐近畿地,其地重而族厚。若解之柳、闻喜之裴,皆历任数百年,冠裳不绝;汾阴之薛,凭河自保,于石虎、苻坚割据之际,而未尝一仕其朝;猗氏之樊、王,举义兵以抗高欢之众。此非三代之法尤存,而其人之贤者,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,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?

    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然,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忌,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,氏族之有关于人国也如此。至于五代之季,天位几如弈棋,而大族高门降为皂隶;靖康之变,无一家能相统帅以自保者。夏县之司马氏,举宗南渡,而反其里者,未百年也。

    呜呼!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,而一旦有变,人主无可仗之大臣,国人无可依之巨室,相率奔窜以求苟免。是非其必至之势也与?是以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荫。盖知封建之不可复,而寓其意于士大夫,以自卫于一旦苍黄之际,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。

    予尝历览山东、河北,自兵兴以来,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,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,而不尽恃乎其长吏。及至河东,问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,慨而伤之。或言曰:“崇祯之末,辅臣李建泰者,曲沃人也。贼入西安,天子临朝而叹,建泰对言:‘臣郡当贼冲,臣请率宗人乡里出财百万,为国家守河。’上大喜。命建泰督师,亲饯之正阳门楼,举累朝所传之御器,而酌之酒,因以赐之。未出京师,平阳太原相继馅,建泰不知所为。师次真定,而贼已自居庸入矣。”

    此其人材之凡劣,固又出于王铎、张濬之下。(二人皆唐末宰相统师出讨而败绩者。)而上之人无权以与之,无法以联之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乃欲其大臣者以区区宰辅之虚名,而系社稷安危之命,此必不可得之数也。

    周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,五曰宗以族得民。观裴氏之与唐存亡,亦略可见矣。夫不能复封建之治,而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者,其在重氏族哉,其在重氏族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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